[原创]三婶儿

一

         三婶儿是知青，到俺村时才十七八岁。

她文静，端庄，个儿高挑，身姿婀娜，红润白皙的脸庞上，总是挂着笑意。就是眼睛有点小，像两弯细细的月牙，闪着亮亮的，纯净而天真的 光芒，配上嘴角那对儿不大不小的酒窝，笑起来分外撩人。她下乡不到一个月，就看上了土生土长的三叔。      
  

         三叔那年二十多岁，小伙子魁梧健壮，浓眉大眼，浑身上下透着庄稼人的那种憨实和厚道。就是有一样，出身不好，他爹在伪满时当过日本宪兵，在生产队里是被专政对象，属于不许乱说乱动那伙儿的。

她俩一搞上对象，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，立即传遍了十里八村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，有笑话的，有惋惜的，尤其是一起背行李卷来的知青们，都不赞成。只有三叔一家很高兴，能和城里姑娘攀亲，求之不得，也羡煞村里那些光棍小子们。三叔那个被管制的爹，表面上对这件事儿，不言不语，不哼不哈，像不知道一样。可实际上，乐得在梦里头不知笑醒了多少回。他暗自庆幸自己有运气，比村里那几个被管分子强多了，他们的儿子有的都三十多岁了，还说不上媳妇，谁肯把姑娘嫁到四类分子家啊！可自己的儿子才二十刚出头，就早早谈起了对象，而且还是个知青，这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啊？他以为这是祖坟冒了青烟，显了灵，不然这样的好事儿怎会轮到他一个四类分子的头上？趁天黑的时候，偷偷跑到黄杨岭上那片阴森的柞木林子去看看，然后对着那几个坟丘子，梦呓般嘟嘟囔囔的叨咕几句，只有鬼知道他说的啥！反正不管怎样，那个俏皮的小丫头，算是和自己的儿子摽上了，两人来来往往的，怪亲热的。不过可从不和他这个老头子说一句话，但他不介意，谁叫自己是被管制分子呢，连儿子都和自己划清界限，何况别人呢，背地从老婆嘴里知道丫头的名字叫陈惠春。大家都叫她春儿。

这个春儿怎么会看上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呢？成分不好不说，他爹还带着历史问题，进了这样家庭的门槛，不是自毁前程吗？消息传到城里，春儿的妈连夜赶到乡下，为此事大闹了一场，根本就没认这门亲。她不允许女儿，嫁 给一个农民，更不能容忍的是一个四类分子家庭。她伤心欲绝的央求生产队的领导，央求和女儿一起来的那些知青们帮她劝劝春儿，可是没有劝动。看女儿是王八吃秤砣，铁了心，春儿妈绝望了，她哭天抢地的倒在了村前的场院上，发誓断绝母女情份，并以死相胁。可是无论怎样，都没有挡住，那年年底，他俩结婚了， 茅草房里的一铺北炕，铺上一领新炕席，米柜上摆了一套铮新的红宝书，就是新房了。春儿的齐耳小辫，扎上两条红头绳，便成了新娘子，也成了我的三婶儿。
      新婚之夜，夫妻恩爱，三叔拉着三婶得手，紧紧地握着，三婶靠在三叔的胸前，含情脉脉的望着他。他们相拥着，亲吻着，带着幸福的笑容睡着了。
       三婶儿很满足，三叔除了没有文化和出身不好之外， 是一个好庄稼把式，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，干起活来像头牛，别看出身不好，可在生产队里从来都拿一等工分。他少言寡语， 就知闷头干活，一说话还有点结巴。待续

三叔年轻，充满着活力，高高的个头，挺拔英武，秀俊健美的脸上流露着土里土气的神态，一副憨像也特别可爱。他性格腼腆，总像大姑娘似的，眼神里透着羞涩，一说话就脸红。可在三婶儿眼里，他善良，心眼好，，特别肯帮助人，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家的孩子，三婶儿也奇怪，她老纳个闷儿：“这么好的小伙子，怎么偏偏出生在四类分子的家里呢？”真是托生错了。

刚下乡的时候，正是六八年的秋收时节，庄稼已撂倒在地里， 高粱，玉米，谷子，稻子码成垛儿，漫山遍野都是。生产队上上下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儿，披星戴月，肩挑背扛，把新来这些男女知青们累得直哭。三婶儿也不例外，手上磨起了泡，肩膀压得又红又肿，每天硬着头皮出工， 那个打怵劲儿就别提了。有一天晚上，生产队夜战，上山背地。高高的山坡，立陡立陡，当地人叫它鹞鹰嘴。那天有点月亮地儿，来干活的全是年轻人，由钢姑娘队和猛虎队的两个队长倡议，要来个竞赛。大家齐响应，热情高涨。你看一个个的姑娘小伙儿比着劲的干，你追我赶，那一大片谷子转眼间，就背走了一大半。谷捆有牛腰粗，沉甸甸的谷穗儿直打脸，小伙子背着十个八个的还行，可姑娘们就背不动了，但她们不服劲，男女各擎半边天吗！男的背多少，我们就背多少。三婶儿个头高，背少了怕人笑话，就卯卯劲儿学着老农的样子，搭个马架 也背上八捆，跟在人家的后面紧跑。那马架高高的，头夹在中间，不敢动弹，只好抻着脖子，耸着双肩，摒住呼吸，上身几乎不动，两条腿的紧倒腾，那个难受劲 跟上刑差不多。

月色朦胧，深蓝色的夜空，群星闪烁，一阵阵秋风吹来，带着浓浓的寒意，袭上人们浸透汗水的后背， 让人感到阵阵发冷。但谁都没有介意和停留，一门心思地快往山下跑，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当地青年，背起码架一溜烟，转眼间就跑出半里地，把知青们急的恨不得在生出两条腿来撵。从鹞鹰嘴子到场院足有三里路，远远的可以看见那昏黄的灯光和听到打稻机的轰鸣声。那谷捆是越背越沉，压在肩上像座山一样， 令人喘不过气来。

鹞鹰嘴子山高坡陡，俗话说：上山容易下山难。不一会儿，女知青们开始掉队了，有的躺倒在坡上，有的马架散了，有两个还不见了踪影。三婶儿这时也走在后面，只觉得腰佝偻的快要九十度了，两条腿的腿肚子直突突，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，汇织在一起，顺着双腮汩汩流下。老农们都知道，农活中最累得要数山背地了，而鹞鹰头的地是最让人挠头的，地还薄，所以每年都种谷子，收成了便好，不收成就割草喂牲口。而今年偏偏风调雨顺，那谷穗儿长得足有一尺来长，一个谷捆有二三十斤重，难怪背起来像灌了铅一样，分外的沉。  待续

三婶儿此时越走越慢，背上的谷捆儿压得她头晕眼花，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背这么多，她感到体力几乎到了极限，瘦弱的身体就要支撑不住了。她踉跄着脚步，深一脚，浅一脚的，像踩上了棉花团，呼呼悠悠的如同飘起来一样。她眨巴眨巴眼睛，想定定神儿，可没想到忽然眼前一黑，便一个倒栽葱倒在地上，顺着陡坡滚了下去，只听“嗵”的一声闷响， 连人带谷子都没了踪影儿。

“救命啊！救命啊！有人掉沟里啦！呜呜呜。。。。。。”跟在三婶儿后面的知青叫童兰，小姑娘见此情景，惊出一身冷汗，她环顾四周，不见几个人影，吓的心“扑通扑通”，直跳，她腿一软，瘫坐在地上，岔了声地哭喊起来。那声音焦急而尖利，在夜空中回荡，让人听了心惊胆战。钢姑娘队长马秀娟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，叫喊声使她浑身一激灵，头发都竖起来了。心说：“不好！出事了。”便扔下背上的谷捆，飞也似的循着喊声跑去。

“谁！是谁！掉在哪儿了！”马秀娟急急 地问道。

“不知道，我也没看清。”童兰带着哭腔说到。童兰确实没看清，夜幕下，人们的脸都被马架上高矗 的谷捆遮住了，走在后面的人，只能看见前边人的两条腿，在不停的颠动，连男女都分不出来。

“八成是新来的知青，她们不熟悉路。快，别管是谁，先救人要紧！”马秀娟说着解下腰间的绳子， 准备扔进沟里。

她趴在沟沿上，冲下面喊了两嗓子：“喂！你是谁！快说话，我们好救你！”没有回音，她又喊了几声，还是没人应。一种不祥之兆立即袭上她的心头， 使她不由得害怕起来，她看看周围，一共就四个人， 还都是姑娘家。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场院了，现喊也听不见。这可怎么办？急得马秀娟一个劲儿得冒汗，像热锅上的蚂蚁，直跳脚。看样子，必须得有人下到沟里去， 看清情况才行。可谁能下呢？这黑灯瞎火的，谁敢下去呢!要下去了，再上不来，不就等于掉下去俩吗？

这条沟又长又深，是年深日久，山洪暴发时硬冲出来的，沟沿立陡，掉下去就没影，当地人叫它“死孩子沟”，都躲它远远的。谁料想，今天真的就有人掉到里面。俗话说：“人忙无智。”这话不假，你看此时几个人急得， 就像无头的苍蝇，懵了，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了。

“快回场院找人去！可别大眼瞪小眼啦！再瞪一会儿要出人命了。”马秀娟心急如焚，话音未落，那个叫满霞的姑娘，就撒丫子往回跑。

“我，我下去看看行，行不！”声音不大，马秀娟一回头，乐了。“山林子，是你，你怎么来了，太好啦！快点儿吧！这回可看你的了，你要好好表现哪！”马秀娟欣喜若狂，接着又叮嘱一句“小心啊！

“你放心吧，没有事儿的！”山林子说着，双脚站在沟边，纵身一跳，像燕子一样，轻轻的就落到了沟底。

接上     三婶儿是被摔晕了，再加上累，竟昏睡过去。她身底下垫着谷捆，总算没有擦破皮肉。山林子用绳子捆住她的腰和腿，把她抱起来，奋力擎过头顶，上面的人七手八脚，连扯带拽地把她拖了上来。

当她睁开细细弯弯的双眼时，已经躺在了马秀娟家的热炕头上了。她好像做了一个梦，觉得自己飘啊飘啊的挺自在，又觉得好像谁在抱着她，在她耳边说着话，她努力的回忆着曾发生的事情，感到似梦非梦。

两天以后，三婶儿出工了。三叔沟底救人的事儿也传开了。公社还派人来调查，准备让他当学毛著的积极分子，宣传他的事迹。后来因为马山林是管制分子马贵增的儿子，也就没有再提起，只是在小队的黑板报上报到别的内容时，捎带那么一句：“社员马山林也参加了营救。”

一个生产队里干活，抬头不见低头见。这几天，三叔就怕见到三婶，就是见到也躲着走，实在躲不了了，就脸一红，头一低。三婶心存感激，月牙似的眼睛总是在四处寻找他的身影， 想说上几句感谢的话，可是没有机会。他家又是四类分子，再没有阶级觉悟，也不能随便去。

一晃半个月过去了，已是秋末冬初，庄稼已颗粒归了仓。场院里稻垛如山，脱粒机日夜轰鸣。队里所有的青年劳力，无论男女都得值夜班，撸稻子。

那晚，月光如水，银辉满地。

在通往场院的村外小路上，三婶儿追上了三叔。“山林子，我想谢谢你，你为什么老躲着我？”三婶儿笑着问道。

“我，我没啊！谢，谢，谢什么？我赶上了，也不是特，特，特意去的！不用谢！”三婶热情而温柔的话语，让三叔心里慌慌的，磕巴的邪乎，也不敢抬头看三婶的眼睛。他说的是实话，那晚他扛谷子下山，到了场院后， 发现镰刀丢了，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，从夏末一直到老秋从不离身，磨得飞快，使顺手了，就像老朋友一样，决不能丢弃。他沿路找来，在山下听到救命的喊声，能无动于衷吗？。再说救人是本分，！他倒不指望表扬，一个四类的儿子，不求有功，但求无过，也就行了。所以他总回避别人提这件事儿，可那些饶舌的大嫂们，这两天一见他就逗：“喂！山林子，行啊！命真好，头一回抱大姑娘，就抱个城里人， 快说说，啥滋味？”“啥滋味？回家挠炕席呗！哈哈！”三叔毕竟是个小伙子，让她们逗得羞红了脸，笑也不是，恼也不是，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。在乡下，男人二十多岁都娶媳妇，孩子好几个了。可三叔今年二十一了，还光棍一条。一是家庭的原因，二是他心气高，老梦想着像他姐姐那样， 找个城里人。这两年，他爹被管制，他也死了这份心， 莫说是城里姑娘，就是乡下姑娘，也没人嫁他呀！这些嫂子们善意逗笑，撩动着他的心扉，但他可知道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，人家是谁？是知青，有文化的城里人，我一个土头土脸的庄稼汉，一脑袋高粱花子， 人家能瞧得起吗？就是能瞧起，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山林子头上啊！队里那些根红苗壮的人有的是，我算老几！所以她们越逗他，他就越躲着三婶，一是害羞，二是免得难为情。

三婶哪里知道这些，姑娘的心已被深深地感动了，一个素不往来的四类儿子，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，伸出手来搭救一把，无论怎样，都可以说是救命之恩。不说涌泉相报吧，最起码表示一下谢意还是满应该得！特别是马秀娟说的那句话：“哎呀妈呀！那山林子实实惠惠地抱着你，像抱自己个儿媳妇儿似的，可真够卖力的！要不然，你那晚天当被，地当炕吧，还不叫狼叼去啊！”一想起这，三婶儿就从心里热到脸上。眼前不断的晃动着山林子的身影和那张带着羞涩的脸。这几天，她在路上堵他好几回，都因有别人而岔过去了。

“那也多亏你，秀娟姐都告诉我了，我也没什么谢的，这点东西给你吧！”三婶儿从腋下拿出一个纸包，不由分说地急忙塞到三叔手中，转身就跑了。

三叔傻了，站在那里半天没动，心怦怦跳，脸上热辣辣的。他觉得，太阳从西边出来了，从长这么大，还没有哪个女孩子给过他东西，和他这么大方的说几句话。他望着三婶远去的背影，看着手里的纸包，心中有点儿甜丝丝的。他望望天上的月亮，好像在对他笑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中涌动。

那晚，场院的灯光格外明亮，打稻机的马达不停的欢唱着。

打那以后，他经常的，默默地帮她挑水，帮她扛粮，帮她捞柴禾。她饿的发昏时候，给了她最香甜的半个玉米饼子，她竟感动得流出了眼泪。他事事儿想着她，关心她。她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，最好的人。她无以为报，就想嫁给他， 让他为自己着风挡雨。在这穷乡僻壤，他就是她的靠山，她的希望，如今，成了他的媳妇，三婶的心觉得特别踏实。待续